嘉靖三十五年冬诏狱深处。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唯有渗骨的阴冷与绝望在石壁间凝固、沉淀。
甬道幽深火把的光晕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跳跃扭曲的影子如同无声嘶嚎的鬼魅。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血污、霉烂草絮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人性最阴暗处的腐败气息。
一处相对“洁净”的单人牢房内一盏粗陶油灯搁在壁龛中豆大的火苗顽强燃烧却驱不散咫尺之外的浓重黑暗反将有限的光明压缩成一团堪堪照亮方寸之地的昏黄孤岛。
海瑞身着单薄的灰褐色囚服浆洗得异常干净甚至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挺括。
沉重的木枷锁链并未压弯他的脊梁他盘膝坐在铺着干草的矮铺上背对牢门身形如老松磐石目光沉静地凝视着面前粗糙冰冷的石壁仿佛那上面镌镌刻着亘古的微言大义。
呼吸平稳悠长与这死寂地狱格格不入。
“咔哒——” 牢门铁锁开启的涩响突兀地撕裂了沉寂声音并不大却在这绝对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一道裹在深色曳撒中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牢内停在光影交界的边缘如同融入背景的幽影。
风帽低垂遮掩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一双在阴影中难掩疲惫与某种复杂情绪的眼睛。
更远处的甬道阴影里两名心腹太监如石雕般垂手侍立将自己彻底隐匿于黑暗呼吸声几不可闻。
来人沉默着目光如实质的探针一寸寸扫过牢房内简陋到极致的陈设最终定格在海瑞那仿佛入定般的背影上。
那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久居人上的威压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与愠怒。
良久一个刻意压低的、略显沙哑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 “海瑞。
” 声音在狭小的牢房内回荡撞在石壁上又反弹回来带着一股阴冷的回音。
海瑞的身形未有丝毫颤动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
他并未回头声音平稳得如同在自家书房回应老仆: “罪臣在此。
阁下是来听供还是来训诫?” 那平淡无波的反应仿佛早已料到此刻的来访甚至…等候多时。
阴影中的人影似乎微微一顿显然未料到对方如此镇定。
风帽下传来一声极轻的、混合着冷嗤与不悦的鼻音: “哼。
你可知你闯下了多大的祸事?朝野震动圣心震怒。
你那一纸狂言将朝廷数十年的艰难维持陛下日夜不休的宵旰忧劳贬损得一文不值。
这便是你读圣贤书所学的忠君之道?” 语调平稳却字字如冰锥带着居高临下的诘问与定罪般的寒意。
海瑞缓缓转过头。
木枷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的目光并未因对方隐藏在阴影中而游移反而精准地“钉”在了那风帽下的模糊面容上眼神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那层伪装直视其后的灵魂。
“罪臣所言句句皆是实情字字皆出肺腑。
正因忠君才不得不言。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自有一股斩钉截铁的力度“若只为苟全性命、博取直名罪臣大可缄默不语随波逐流静待天下糜烂之日。
” “实情?”阴影中人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毫不掩饰的训斥与驳斥“你所见的不过是管中窥豹!陛下玄修乃为天下苍生祈福为大明国祚延绵!宫内用度皆有规制何来‘靡费’之说?严嵩父子已伏诛吏治正在澄清何来‘贪墨横行’?陕西地动陛下即刻下旨赈济何来‘视民如草芥’?你以偏概全危言耸听非蠢即坏!”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鞭子抽下试图将海瑞的指控尽数驳回重塑那不容置疑的“圣明”叙事。
海瑞的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骤然爆发出一种悲愤的、近乎灼热的光芒。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不再是平稳的陈述而是带着一种积郁已久、终于破闸而出的力量: “若斋醮修玄真能祈福何以东南倭患屡平屡起?何以西北鞑靼岁岁叩关?何以黄河屡决淮扬沦为泽国?陛下诚心祷告之时可曾听见陕甘道上饿殍的哀嚎?可曾看见江淮灾民易子而食的惨状?!”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轰鸣。
他毫不停顿言辞愈发激烈如江河奔涌:“严嵩虽去然贪墨之根未除!去一严嵩不过如医家剜去一脓疮然体内病症仍在毒邪未清!各级衙署‘常例’犹存胥吏如虎盘剥更甚往昔!陕西赈银出京之日便已‘漂没’三成至州县再克扣三成到灾民手中掺沙陈米尚不足果腹!此乃陛下所欲澄清之吏治乎?!” 阴影中的身影猛地一滞气息似乎被这连珠炮般的诘问与血淋淋的细节狠狠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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